猹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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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十方志》——谁白首(仲孟)

 
  这间宅子是按照仲堃仪在天枢的旧宅装扮的,基本是能还原了,除了下人们和他自己是不一样的。
  书房里有个红木螺钿多宝阁,其中一个角里堆着许多还没裱起来的画,厚厚一叠,估摸着得有千八百张。
  那些画上的都是同一个人,那人身着斜襟广袖,衣领、下裳都制作精美;头戴金丝笼瑞兽嵌玉冠,可看着年纪不大,不像是到了弱冠的,倒像是十六七的少年。
  每一张上那少年的神态皆有不同,一笔一画能看出作画之人的用心。
  
  天黑了,封门闭市代表着一天的结束。书童守着时辰在书房里掌了灯,管家吩咐天色一暗书房就得亮起来,郎君会来画画习字,纸要铺平,墨要研好。
  仲堃仪在书房的灯亮起时进屋。桌边的书童一看郎君进来了,也不禀告,放轻脚步悄悄下去了,还将房门带上,留郎君一人。
  坐在桌前,闭眼沉思。如今天下大势已定,再难凭一人之力掀起几尺风浪,但是此刻仲堃仪想的不是政事,而是一个人。
  他开始在脑海中回忆二人间相处的一点一滴,对方的一举一动。良久,他睁开眼,再一次把那人画在纸上。
  这几年里,仲堃仪已经画了很多很多,喜的、笑的、怒的、愁的、愤的……他把能想起来全都画下,若闲暇无事,他会一张张翻看那些画,仿佛画中人就在对面与他闲谈。
  人就是这样,什么时候不在了就开始想,最后是忘了、丢了还是疯魔、痴狂,不走到这一步就说不清楚。
  想又有什么用呢?仲堃仪嘲笑自己,若不是为了仕途,若不是为了江山大计,若不是为了胸中抱负得以施展,他怎么就会看着毒药浸透膏盲?当然,这些也都是理由罢了,再后悔也只是说说而已。毕竟那药不是从自己手中放进碗里的,他仲堃仪也没有想过害人。
  于是,因由、命理、注定,它们导致了现在的结果,让仲堃仪在纸上一遍一遍思念故人音容。
  
  白天里,仲堃仪遇见个老人,老人揽住他的去路,问他:“郎君可是有不解的心事?”
  仲堃仪向来不信江湖术士,想绕开他,却被一句话留住。
  “小过可改,大过亦可偿。”
  他一愣,过错过错,皆因错过。“先生,若没了机会,当如何可改可偿?”
  那老人家捻须笑道:“世间万物皆有因果,你彼时种下的因,今日结成了果。这果成了你的心魔,若想开解,只需等甲子轮回,重新来过。”
  仲堃仪也笑起来,“重新来过?话是说的容易又有谁能做到?要是真能重新来过,我……”
  老人一脸了然地看他,“你定如何?”
  “我……”是了,我能如何?我到底在错在何处?仲堃仪突然间怔住了,似乎这一切根本没有解开的办法。
  老人在他的肩上点了一下,将他从魇中拽出来,说:“郎君,后悔不得。”
  仲堃仪平静下来,低声喃道:“想好了,不悔,不悔……”他作别那人,略带几分迷糊地回了家。
  
  窗外明月依旧,仲堃仪最后一次把他失去的画在纸上。他的手指轻拂过画中人的眉眼,然后手指停在对方按在胸口的手上,像是终于能拉住彼此的手了,他笑着,越笑越大声,却还是止不住流出泪来,泪水溅在画上,差点污了线条,洇在了画中人的颊边。
  月至中天,他昏睡在桌旁,看来那副画耗尽了他的力气。
  
  再醒来时,仲堃仪发现自己躺在寝室里的床上,他以为是管家或书童将他送回来的。洗漱时镜子里的人却把他定住,仲堃仪还是仲堃仪,只是他的两鬓都白了,发髻里也卷着几缕银丝,他一夜间衰老了。
  下人在门外请他晨起,他开门一看,管家竟是他离开天枢前的那一个。仲堃仪吃惊急了,跑到书房去,多宝阁上的画像消失了,书桌上的书信日期是他离开天枢的前两天。
  他回来了,回到了告别孟章的那个时候。
  仲堃仪回房去更衣,管家望着他的头发怕极了又不敢问,只好跟着照顾收拾。
  一切得当后,仲堃仪往王宫去,求见天枢王孟章。他知道,孟章的“病”一定很重了,而那少年还天真的觉得是偶感风寒,不需几日便可痊愈。想到这里,仲堃仪心头一紧。
  寝殿看上去既宏伟又冷漠,没有一丝生气,院子里的树木花草也只添了一笔凄凉。
  仲堃仪生出几分情怯,他推开厚重的大门走进去,里面是昏睡着的孟章。
  他静静地看着,等着他的王醒来。
  孟章缓缓睁开眼睛,又说出那句这些年仲堃仪一直记得的话之一:“本王方才做了个梦,梦到了仲卿,仲卿却还是那日学宫里的无名士子,本王许久未曾见到仲卿如那时般神采飞扬了。”
  “王上梦见臣了?”仲堃仪知道这也许是回光来了。
  “是啊……”孟章撑着身子做起来,苍白的面色上带着不一样的红。“仲卿的头发是怎么了?”
  “臣拿头发换了点儿东西,所以成了这样。”
  “哦?换了什么还能把头发弄白?”
  “一件……一件臣弄丢过的东西,只有花了头发才能换回来。”仲堃仪知道接下来孟章又会把印信交给自己,又会说出为王当守城之类的话来。他还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。
 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,仲堃仪扶着孟章躺下,“王上先休息片刻,不急。”
  孟章像是抵抗不住无力,“仲卿你……”
  “臣在。”仲堃仪越过君臣之礼,握住他的手,“臣一直在这儿陪着王上,等王上睡醒。”
  “好……好……”孟章的声音渐弱,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。
  仲堃仪一直握着那只手,还有温度,不像是画上的平面和冰冷。
  孟章的呼吸平缓,因病痛而微皱的眉头一点点松开,许是感到了些安抚,终于能舒坦几分了。
  没有半个时辰,那一丝本就弱的气息更加衰颓,直至消失。
  仲堃仪嘴里念叨着:“臣在这儿呢,臣陪着王上呢。”
  等啊等的,那只手的温度降下去了,仲堃仪明白,这是孟章“又”走了。
  他为少年扯上被子,理了理微乱的发,然后从怀里摸出一颗药,混在茶水里服下去,不到盏茶的功夫,腹中就开始绞痛不已。
  仲堃仪感受着这份痛苦,知己好友和他的王都因为药而殒命,现在他选择用同样的方式离开。
  原来,他后悔的不是没拦下毒药,也不是离开天枢,而是没有在少年独自面对这份黑暗时牵住他的手。
  仲堃仪不后悔用六十年换了这样的结果,他希望黄泉路上孟章能走得慢些,他能追的上,还能再一起走一程。
————完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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